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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平面國 作者:Edwin Abbott Abbott 翻譯:張秉祖 第一部 這個世界 第一章、平面國的本質 我用「平面國」來稱呼我所在的國度,那並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只是為了讓你們,生活在立體世界裡的快樂讀者們,能夠清楚理解這個國度的特質。 你可以想像一個巨大的平面,上面有很多直線、三角形、四邊形、五邊形、六邊形和其它各種圖形,他們並非固定不動,而可以在平面上自由的向四方移動,但卻不能向上或向下離開平面。和影子很類似,有結實的形狀和清楚的輪廓。這樣說,你應該對我的國度和子民,有一個相當正確的印象了。唉,不久以前,我還會說這裡是「我的宇宙」,但現在,我的心智已經啟發,視野提升到更高的層次,不再坐井觀天了。 你馬上意識到在這個國度裡,不存在你們所謂「實體」的東西。但我敢說,你一定以為我們可以看到我所描述的的各種不停移動的形狀,其實不然,我們看不出任何形狀,也無法分辨他們的差別,唯一可以看到的只有線段,其原因容我慢慢解釋。 在你們的立體國裡,如果拿一個一便士的硬幣放在桌上,然後從桌子上方盯著看,你會看到硬幣呈現一個圓形。如果你的眼睛慢慢朝桌緣的方向移動(這樣做,你將越來越接近我們在平面國所處的環境),硬幣的形狀就逐漸變成橢圓形。最後,當你的眼睛移到了桌緣,視線沿著桌面看過去時(此時,你已經等同身在平面國了),硬幣看起來已經不是橢圓形,而是一段直線了。 如果你用各種形狀的紙板代替硬幣,做同樣的事情,當你的眼睛移到桌緣時,各種形狀都會消失,你看到的只是一段直線。 以一個正三角形為例吧,在平面國,這代表一個受人尊敬的商人階層。圖一顯示你彎腰從上方俯視時,看到此人的模樣,圖二及圖三則是當你的眼睛逐漸接近平面,或是貼近到平面上時,你所看到的(而這就是我們在平面國所見),變成了一段直線。 當我在立體國的時候,聽說你們的水手航行在茫茫大海,遠眺海平面上的陸地和島嶼時,也會有非常類似的經驗。從船上瞭望,無法分辨遠處海灣、岬角、或是陸地與海洋交錯的地形(除非,陽光照射的角度,藉由光線和陰影,正好顯現出這些地形的投影),你看到的只是水際天邊一條連續的灰色線段。 呃,在平面國,我們如果迎面遇上一位三角形,或是其它形狀的熟人,看到的就是這種情形。因為我們這裡沒有陽光,也沒有光線照射所形成的陰影,我們無緣體會你們在立體國裡的視覺經驗。如果一個朋友走近時,我們會感覺到線段變大;他離開時,線段就變小。但終究看到的只是一個線段,無論他是三角形、四邊形、五邊形、六邊形或是圓形,看起來都不會有任何區別,只是一個線段。 你也許要問,在如此不利的條件下,我們怎麼去分辨每一個人?針對這一個非常基本的問題,在我描述平面國居民的時候,可以更準確也更容易去回答。此刻,允許我跳過它,先說明一下我們的氣候和房屋。 第二章、平面國的氣候和房屋 我們的羅盤和你們的一樣,也有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因為沒有太陽和其它天體,所以不能用常規去定位北方,但我們有自己的方法。 根據我們的自然法則,有一股穩定向南方的引力,雖然在溫和氣候下非常微弱,但即使是一位女士,只要在健康良好的狀態下,都能夠毫無困難的向北方移動幾個弗隆。這股南向引力,在我們國度的大部分地區,已足夠發揮羅盤的功能。此外,定期降下的雨水,總是來自北方,這也是另外一個方向指標。 在市區,房屋指引了方向,大部分房屋的邊牆都是南北走向,這樣是為了屋頂可以阻擋從北方來的雨水。在沒有房屋的鄉間,樹幹也可以做為方向指標。總之,我們辨識方向,沒有想像的那麼困難。 然而,在氣候更溫和的地區,南向引力變得極難察覺。當我行走在杳無人煙,連樹木都沒有的荒原上,有時候不得不停下腳步,靜靜的等待幾個小時,直到下雨,這才能尋得方向,繼續前進。 南向引力對老人、病弱者,尤其對脆弱的女性,比對精力充沛的男性,會有更大的影響。因此,出於良好的教養,我們在路上遇到女士時,總是讓出北方的一側。但在自己身強體壯,或是因為氣候因素難以分辨南北,缺乏方向指標時,突然間要應付這樣的狀況,其實並不容易。 我們的房屋沒有窗戶,但無論室內、室外,無論白天、黑夜,在任何時間地點,我們都會看到一樣的光線,卻不知道它來自何處。 曾經有一些飽學之士鍥而不捨的研究「光從哪裡來?」這個有趣的問題,但反覆論證的結果,卻導致精神病院人滿為患。 後來,當局試圖以重稅手段,間接遏止此類研究,但徒勞無功。之後,就直接立法,全面禁止了相關的研究。至於我,唉,唯一可以解答這個秘密的人,卻在平面國境內找不到一個同胞,可以理解我的知識。身為唯一掌握了立體世界與光線來源真相的人,我卻被當作瘋子來嘲弄。不過,還是先擱下這些令人傷感的題外話吧,我們回頭來談談房屋。 最普遍的房屋結構是五邊形,如附圖。朝北的兩邊RO、OF構成屋頂,多半沒有門。東側邊有一個女士專用的小門;西側邊有一個較大的男士專用門。南面是地板,一般而言,也沒有門。 正方形或三角形的房屋是不被允許的,其原因在於正方形的四個角(更別提正三角形的三個角)要比五邊形的角更尖銳。 而且這些物體(例如房屋)的線段顏色比男人或女人暗淡,可能導致的風險不容忽視,當莽撞或心不在焉的行人撞上正方形或三角形的尖角時,恐怕會產生嚴重的傷害。因此,早在十一世紀,我們的法律就已經全面禁止建造三角形房屋了。只有防禦工事、火藥庫、兵營和一些政府建築是例外,而這些都是不希望一般民眾輕率接近的地方。 實際上,此刻在全國各處,正方形房屋仍然是合法的,只是會課以特殊的稅賦,當作勸阻手段。 不過法律已經規定,在其後的三個世紀,只要是人口超過一萬人的城鎮,為了公眾安全,所有屋角都不能小於五邊形的角。 良好的公民意識支持這樣的法律,所以即使在鄉間,五邊形房屋也是最普遍的型式。只有在極度偏遠落後的農村地區,考古者偶爾還可以找到正方形的房屋。 第三章、平面國的居民 在平面國,一個成年公民的最大長度或寬度約等於你們的十一英寸,最大極限不超過十二英寸。 我們的女性都是線段。 士兵和低階勞工是有兩邊等長的三角形,等長的兩邊大約是十一英寸,第三邊是很短的底邊(通常不超過半英寸),合起來組成令人望而生畏的尖銳頂角。事實上,他們其中的最低等級(底邊不超過八分之一英寸),頂角極其尖細,外形很難與直線或女性有所區分。和你們一樣,我們也把這種三角形稱之為等腰三角形,以與其它三角形有所區別,下文中我也會沿用這個名稱。 我們的中產階級是等邊三角形,也叫正三角形。 我們的專業人士及仕紳階級則為正方形(我就屬於這一階級)和五邊形。在此之上為貴族。 貴族也有很多等級,他們從六邊形開始晉升,邊數也逐漸增加,直到獲得多邊形封號。最後當邊數太多,每一邊的長度越來越小,外形和圓形已難以區別時,此人就算位列教士,躋身最高階層了。 我們的自然法則規定男孩比他的父親要多一條邊,因此每一代都會提升一個等級。據此,一個四邊形的兒子是五邊形;五邊形的兒子是六邊形,以此類推。 但這一規則並不一定適用於商人階級,更遑論其下的士兵或勞動階級。這些階級由於邊長不等,他們甚至很難被稱為人類,自然法則當然也不適用。 一個等腰三角形的兒子,仍然是一個等腰三角形。雖然如此,卻也不是全然絕望,一個等腰三角形的後代,最終還是可能從卑微的境域崛起。一般發現部分最優秀的士兵或工人,在累積了戰功,或是長期靈巧勤奮的勞動之後,其底邊會略微增長,而兩腰卻逐漸縮短。這些低等級優秀份子的子女經過跨族通婚(經由教士的安排),會導致其後代逐漸向等邊三角形進化。 在眾多的新生兒中,真正由等腰三角形生育出正三角形的比例非常之低。發生這種特例的條件,不只是仔細安排的跨族通婚,還需要好幾代先輩長期節儉自持,耐心、有系統的發展其等腰三角形的心智,才能夠培育出正三角形的後代。 等腰三角形如果生育出真正的正三角形,將會是方圓好幾里之內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新生兒經過衛生部和社會部仔細檢查之後,如果確認為等邊三角形無誤,則會以莊重的儀式,將他迎入正三角形的社群。他會立刻從驕傲又悲傷的父母身邊被帶走,並交由一個沒有子嗣的正三角形領養。 領養者需立誓讓新生兒永不進入其原生家庭,也不和任何親戚相見。為的是怕這個新生命,受無意識的模仿驅使,墮回其世襲階層。. 至於世代為農奴的家族,偶爾也會生出等腰三角形,這種現象不僅受到貧農階層所歡迎,因為為他們枯燥而卑賤的生存帶來一絲曙光;而且也廣受貴族階層歡迎,因為他們非常清楚,這種罕見的現象,一絲一毫都撼動不了上流社會的特權,但對於防止下層社會革命造反,卻是很好的防火牆。 如果所有角度鋒利的暴民全然失去了希望與目標,他們可能在暴亂中推舉出領導人,進而聚集龐大的隊伍和戰力,形成讓睿智的圓形階層都難以應付的局面。 但是自然規則巧妙的規定了當勞動階層的心智、知識和品德提升時,他們鋒利的銳角(讓他們看起來兇惡的外形)也等比例的鈍化,直到接近和等邊三角形一樣無害的角度。 事實證明即便最粗暴兇惡的士兵階層,其智力水平幾乎和女人一樣貧乏,但是當他們的心智能力逐漸成熟,直到足以駕馭其令人生畏的刺穿力時,刺穿力本身卻逐漸消失了。 多麼令人讚嘆的補償法則!大自然調適力的完美證明。我甚至可以說,這是維護平面國貴族結構的天賜良策。 明智的應用這一自然法則,多邊形和圓形階層得以操弄人心中永存的美好期盼,然後成功的將暴亂遏止在萌芽階段。 專門技術也可以成為法律與秩序的幫手,一般來說,透過國家醫生小小的人工調整,就可以將那些最聰明的暴動領袖完美的納入規範,並允許他們立刻晉身特權階級;為數較多的是那些達不到標準,但一心期盼最後能加官晉爵的人,他們被誘入國家醫院,並在此光榮的幽禁終身;少數一、兩個最固執、最愚蠢、完全不可救藥的偏差份子,則被處決了事。 可憐的是那些追隨他們的等腰三角形暴民,在既無計畫也沒有領袖的情形下,要不是毫無抵抗的被貴族雇傭的三角形同類刺殺,或者更常見的,就是受到貴族巧妙的擺弄,在忌妒與猜疑的驅使下,自相殘殺終至死在彼此的銳角下。從歷史記錄來看,多達一百廿起的起義,還有最少兩百卅五起的小型暴動,最後都是這樣的結局。 第四章、女性 如果鋒利的士兵令人畏懼,那麼我們可以說女人更令人害怕。士兵如果是楔形,女人就是一根針,而且兩端都尖銳無比,她們因此還可以隨意隱身。你可以想見,平面國的女性絕非好惹。 在這裡,一些年輕的朋友也許會問,平面國的女性如何隱身呢?其中道理應該顯而易見,但我還是為那些不喜歡動腦筋的讀者,簡單說明一下。 把一根針放在桌上,你的眼睛沿著桌緣看過去,如果從針的側面,你會看到針的長度。如果你對著針尖看過去,只會看到一個微小的黑點,這根針實際上近乎隱身了。 平面國的女性,就是這個狀況。當她們側面朝向我們時,我們會看到一條線段;當她們的眼睛和嘴巴這一端朝向我們時,我們沒有辦法分辨出這兩個器官,但會看到一個明亮的光點;當她們的背朝向我們時,我們只看到一個暗淡如同無生命物體般的小點,背面幾乎可說是她們的一頂隱身帽。 至此,就算是立體國裡反應最遲鈍的人,應該都能理解女人給我們帶來的危險了。 受人尊敬的中產階級三角形不能免除這種威脅;勞動階級如果給撞上了,免不了留下一道裂痕;軍官被撞上了可能會受重傷;士兵的頂端,即使被被輕輕一碰,也會致命;而如果女人與女人相撞,除了立時殞命以外,還能有怎樣的結果呢?當女人的背面只呈現一個暗淡的小點,幾乎看不見時,就算極端的小心翼翼,也很難避免碰撞的危險。 各州郡在不同時期制定了許多法規,就是為了避免這種危險。在南方或是氣候變化較為劇烈的地區,南向引力比較強,人們隨性及無意識的動作比較大,對女性的規定自然也就比較嚴格。這些規定大致歸納為以下三點: 第一,每間房子都要在東方設立一個女性專用的入口,女性必需以合宜有禮的方式進出此門,而不允許使用西方男人專用的入口; 第二,女性在公共場合出入必需不斷發出溫和的呼喊聲,否則將可判處死刑; 第三,任何女性如果確診患了舞蹈病、全身痙攣、長期感冒並且伴隨劇烈的噴嚏,或是其它不自主運動的疾病,都應該立即摧毀。 在某些州郡還制定了附加條例,規定女性在公共場所走動或駐足時,必需持續左右擺動背部,以警示行走在後的人們,違規者判處死刑。 有些州郡則要求女性外出旅行時,必需由兒子、僕人或是丈夫跟隨其後。還有些州郡要求女性除了參加宗教慶典以外,不得離開家門。但是睿智的統治階層發現對女性太多的限制,不僅削弱國力,降低人口,還導致家庭謀殺案增加。整體而言,法規限制太多,對國家弊多於利、得不償失。 當女人被拘束在家,或是被層出不窮的限制給激怒時,她們傾向發洩在先生和孩子身上。在氣候惡劣的季節,有些村莊的男性人口會在一、兩小時之內折損殆盡,只因為所有女性同時情緒爆發。因此前述的三點基本規定,在那些有良好制度的州郡已經夠用了,這也可被視為女性條款的範例。 話雖如此,幸好我們還有一個根本的防護機制,不是依賴法律的規範,而是來自於女性自身利益的考量。雖然女人在後退時可以瞬間致人於死,但除非立刻將刺尖從受害者掙扎的身軀移開,否則她們自己脆弱的身體也會馬上碎裂。 流行時尚也有其影響力,我曾經指出在某些落後的州郡,女性駐足公共場所必需左右擺動她的背部。但在一些進步的州郡,根據可追溯的記載,這已經成為豪門仕女的本能。因此在任何地方,如果還要用法令去規範上流仕女發乎自然的行動,被視為是一種羞辱。 容我這麼說,圓形階層的女眷們那種精心練習過的背部韻律波動,為等腰三角形女眷們所忌羨及模仿,因為她們自己只能做到像鐘擺一樣單調的擺動。即便如此,這種規則的擺動仍然受到最積極進取的等腰三角形女眷們的崇拜和仿效。 背部擺動並不是家庭主婦的生活必需品,但在那些有地位或是有愛心的家庭,背部擺動就像時間一樣平常。在這樣的家庭中,丈夫和兒子們起碼可安心的遠離看不見的攻擊。 絕對不要有一絲一毫的懷疑,認為我們的女性缺乏感情。不幸的是我們脆弱的女性,關鍵時刻往往為激情所支配,而置其它於不顧。這當然是因為她們有缺陷的構造所致。 由於她們沒有角度,甚至比最低等的等腰三角形還不如,導致她們完全沒有智力,不能思考、判斷,也不會推理,更幾乎沒有記憶。 當她們憤怒到顫抖時,記不得任何承諾,分辨的能力也不見了。我就知道這麼一件事,有一個女人在暴怒中將全家摧毀,過了半小時,平靜下來,把殘垣廢瓦清理完畢以後,竟然問說:她的先生和小孩發生了什麼事? 顯而易見,一個女人只要置身在可以轉身的地方,就不會情緒失控。當和她們一起待在屋內,而屋子的結構就是設計用來消除女性的破壞力時,你講話和行動都可以沒有顧忌。此時她們不具備殺傷力,她們全然忘記幾分鐘前對你的死亡威脅,更記不得你為了安撫她們時所作的承諾。 一般而言,除了低級的士兵階層以外,我們的家庭關係是和諧的。那些無法形容的慘劇,通常是因為丈夫不夠細心和缺乏手腕所導致。他們太仰仗銳利的攻擊武器,忽略了細心感受和體貼揣摩等防護本能。 這些粗枝大葉的人們總是漠視定制的女性房屋結構,在戶外以不智的言語激怒了老婆,還不肯立刻修正;此外,由於反應遲鈍並執著於字面的是非對錯,使得他們不能像高級圓形那樣以大方的承諾來安撫妻子。其結果,就是一場屠殺。但這現象並非全無是處,因為往往消滅了殘暴且惹是生非的等腰三角形。在許多圓形的眼裡,那些最細小的女性簡直是上天為了解決多餘人口,並消彌革命於無形所做的安排。 然而,即使是完美圓形,我也不能說他們所謂的理想家庭生活,能和你們立體國相比擬。他們的生活裡,因為沒有流血殺戮,所以可以稱之為起碼的平靜,但顯然少了一點和諧的品味與消遣。 謹慎明智的圓形,以犧牲家庭生活的舒適,來確保生活安全。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圓形或是多邊形的上層階級家庭裡,所有女性成員已經習慣成自然,始終用眼睛或嘴巴面對男主人或是友人。在名門大戶裡,如果女性將背部朝向男主人,則被認為是失勢的惡兆。但我也將說明,這樣做雖然對安全有益,但並非沒有缺點。 在勞動階級或是商人階級的家裡,女人處理家務時,是允許以背部朝向男主人的,那時可享有片刻的寧靜,除非妻子不斷發出溫和的呼喊,否則此時丈夫既看不見也聽不到她。 在上層階級的家庭裡,則沒有安靜可言。喋喋不休的嘴巴和明亮逼人的眼睛始終對著男主人,而女性的口舌似乎比目光更悠長。避免被女性螫刺的手段技巧,不足以讓女性閉嘴。由於女性並沒有什麼有意義的話題可說,但她們又沒有智慧、理智或良知去控制自己開口講話,以至於好些憤世嫉俗者宣稱,寧願安靜的被針螫而死,也不願安全的與女性聒噪的那一端共處。 生活在立體國度的讀者們,也許會覺得我們這裡的女性真是悲慘,事實也是如此。男人即便是最低階的等腰三角形,還可以期待逐漸改善角度,最終提升他的社會階層。但女性卻沒有希望,「身為女人,永為女人」是自然法則;進化律在女性的缺陷上,似乎也停滯不前。但至少我們得承認老天爺的設計是睿智的,因為沒有希望,所以她們不會回憶也無法預見那些已成為平面國立國基礎,註定給她們一生帶來苦難與屈辱的規則條例。 第五章、辨識他人的方法 你們,在光和影的祝福下,享有恩賜的雙眼,具備洞悉事物的能力,體驗過繽紛五彩的魅力。你們可以實實在在的看到角度;你們在快樂的三維國度裡,能夠探求圓形的周長。我要怎樣才能讓你們明白,在我們平面國,想要理解旁人的結構,竟是如此的困難? 我之前說過了,平面國所有的事物,無論有沒有生命,也不管形式為何,看在我們的眼裡,都是一樣,或幾乎一樣。也就是說,都是一條線段。既然他們看起來都一樣,那麼要如何去分辨呢?答案是有三種方法。 第一種方法就是靠聽覺。我們的聽力遠遠超乎你們之上,這使得我們不僅可以靠聲音辨識親朋好友,還可以判斷出對方的階級,至少可分辨出正三角形、正方形和五邊形這三個較低的等級。 在這裡,等腰三角形並沒有列入考慮。如果我們把範圍擴大到整個社會,靠聲音相互辨識的難度將增高。一方面因為聲音逐漸同化了;另一方面,辨識聲音的機能在平民百姓身上是本能,在貴族身上,卻不太發達。而且在詐騙的風險下,我們不能輕信這個方法。最低階層的發聲器官比聽覺器官更發達,所以一個等腰三角形可以輕易的假裝出五邊形的聲音,再經過一番訓練,還可以發出圓形的聲音。下面第二種方法,也因此更普遍為大家所倚賴。 我要說的第二種方法是觸摸,那是在女性或下等階層中的主要辨識手段(關於較高階層,我稍後會說明),不僅適用於陌生人之間,還包括階層與階層之間。在立體國上層社會所謂的「介紹」,等於我們的「觸摸」。 一些偏遠地區,老派的紳士仍然沿用「容我請你與我的朋友某某某觸摸和被觸摸」這樣的習慣語法來做介紹。但在都會區和商業人士之間,省略了「被觸摸」,而將句子簡化為「容我請你觸摸我的朋友某某某」,在此,「觸摸」隱含了雙向觸摸的意思。 許多時尚及激進的年輕紳士們反對繁文縟節,並且毫不關心傳統語言的純度。進一步簡化的語法更技術性的賦予了「觸摸」新概念,其意思為「請你觸摸和被觸摸」。此刻,粗鄙語言經過上流社會認可,在上下各階層流行的俚俗說法變成了:「史密斯先生,容我觸摸瓊斯先生」。 我的讀者切勿以你們的觀點,將「觸摸」理解為惱人的程序;或者誤以為要摸遍全身才能分辨出對方所屬的階層。我們從學生時代就開始受訓練,延續到日後生活中的經驗,使得我們只要輕觸對方,就能分辨出等邊三角形、正方形和五邊形。等腰三角形更不用說了,那銳利的頂角,就是最遲鈍的觸覺也能感覺出來。 因此,根據規則,我們最多只要觸摸對方的一個角,一旦確認,就能判斷出交談對象的階層。除非他是屬於最高階級的貴族,那就會有些麻煩,曾經有一位溫橋大學(University of Wentbridge)的文學碩士,也不免把十邊形和十二邊形搞錯了。而即便是知名大學的科學博士,都不敢說能夠快速準確的分辨出廿邊形和廿四邊形的貴族階層。 讀者中如果有人記得我之前簡述關於與女性相關的法律,就能理解為什麼靠接觸來進行的介紹過程,需要謹慎小心,因為被觸摸者的尖端可能對觸摸者的觸角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 為了安全起見,被觸摸者要完全靜止不動。稍有驚嚇,略為移動位置,沒錯,甚至一個猛烈的噴嚏,根據經驗,就足以讓粗心的人發生致命意外,許多前途看好的友誼就此夭折。在低級的三角形中,更是如此。三角形的眼睛離頂點太遠,以至於他完全無法認知身體的尖端發生了什麼事。此外,他們是低等的生物,無法察覺高度進化多邊形優雅的觸碰。如果輕率的搖一搖頭,一個有價值的生命就此結束,那將多麼的令人難以想像啊。 我那優秀的祖父,他屬於悲情的等腰三角形中規則程度最高的級別,但直到臨終前不久,他才經由衛生社會委員會七席投票,四席同意,晉身為等邊形。他經常汨著淚水訴說發生在他高高曾祖父身上的悲慘遭遇。 那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勞動階級,他的角度,也可以說是智力,是五十九度卅分。根據記載,我這位不幸的祖先由於罹患風濕症,在被一位多邊形觸摸時,突然受到驚嚇,而將這位大人物由對角刺穿。此一事件讓他受到長期監禁並降級,還有加諸於全體親族的道德恐嚇,導致整個家族的角度被迫減少了一點五度,結果下一代家族登記時,智力降為五十八度。 後來又經過五代人長時間的努力,才逐漸恢復原來的角度,最後達到六十度,完成等腰三角形力爭上游的目標。而這一路走來的災難,皆始於觸摸過程中一個小小的意外。 說到這裡,我似乎聽到一些受過良好教育的讀者質疑:「在平面國,你怎麼知道任何關於『角』或是『角度』的事?我們是因為身處立體國,可以看到兩條相交的線條,所以看得到角度;你們能看到的只是一條線段,或是許多小線段組成的線段,你們怎麼能辨識角,遑論量測角度大小?」 我的回應是:我們看不見角,但我們可以推斷出角度,而且還很精確。受到需求的驅使,並經過長期的訓練發展,使我們擁有分辨角度的能力,比你們在沒有工具協助下,僅憑視覺所作的判斷還要準確。還有,我得告訴你們大自然給我們的幫助。根據我們的自然律法,一個等腰三角形的尖角最初是半度,也就是卅分。然後每一代增長半度(如果那樣也叫增長),最終達到六十度的目標。至此,其奴隸身分也消失了,可以以自由人的身分進入等邊階層了。 就這樣,大自然供應我們以半度逐步提升所需的角度,直到六十度。這樣的範例,發生在全國範圍內所有的小學裡。但是因為偶發的退化,常見的道德與智力淪喪,以及罪犯與流氓充斥的環境,還是有許多角度僅為半度或個位數的人渣,以及為數不少的十度。這些人當然沒有公民權,其中許多人其智力甚至不足以當兵,所以只好被政府拿來當作幫助教育的樣本。他們被牢牢綁住,以消除危險性,然後放在兒童學校的教室,教育當局用來告誡中產階級的下一代,看看這些完全沒有智力可言的可憐蟲。 在某些州郡,偶爾會餵飼這些樣本,所以他們仍然會痛苦的存活若干年。但在一些氣候溫和,規範制度較好的區域,人們發現長期而言,若為青年教育計,把食物節省下來,每月淘汰更換這些樣本更為有利。一個月大概就是罪犯沒有食物的存活期。對於比較拮据的學校,樣本存活期較長反而不利,一方面因為可能要消耗較多的食物,另一方面則是經過幾周的觸摸後,這些角度由於磨損而失去了精度。 我必須指出,在檢討昂貴體系的優勢時,可隱約感受到,平面國的政要們念茲在茲的目標其實是將等腰三角形多餘人口降低。總而言之,雖然我不否認許多公開選舉產生的校董會更傾向便宜體系,我個人卻偏向認定這是諸多「昂貴(體系)反倒較為划算」例證的其中之一。 不該讓校董會的政治問題岔了題。我已經充分闡明觸摸辨識並不是想像中無聊草率的過程,它明顯是一種比聽覺辨識更為可靠的方式。雖然,如前所述,現在仍有反對聲浪認為觸摸是一種危險的方式。因此,許多中、下階層與幾乎所有的圓形與多邊形上流階層,更喜歡第三種方式,以下我將用整個章節來說明這種方式。 第六章、視覺辨識 我似乎有點前後不一,前面的章節我說過,平面國所有的形狀,外表呈現出來的都是一條線段。這多少暗示了用視覺器官來分辨個人或階級,是不可能的。此刻我要向立體國的批評者解釋我們如何用視覺去分辨彼此。 倘若讀者不嫌麻煩回頭查閱,在我提及觸摸的廣泛適用性時,你會發現「在下等階層中」的字句。而視覺,則只有當氣候溫和的季節,在上流社會中,才得以實際用來辨識。 但後來讓視覺辨識能在各階層、各地區都用得上的原因,是因為大霧。我們這裡除了乾旱地區以外的所有區域,整個年頭的大部份時間都籠罩在大霧裡。在立體國因為大霧掩蓋了大地風光、讓情緒低落、還對健康有害,所以被視為絕對的惡。在我們這裡,大霧是不亞於空氣的恩賜,是藝術的呵護者,更是科學之母。讓我跳脫加之於這個美好元素的頌讚之詞,開始解釋上述所言。 如果沒有大霧,則所有的線段看起來都將一樣,完全沒有分別。不幸在那些氣候特別乾燥的偏遠地區,情形就正是如此。 但如果在大霧迷漫的地方,物體在較遠的地方,例如說三英尺之外,看起來就遠比在兩英尺十一英寸處模糊。因此,經過不斷的實驗對比各種清晰度以後,我們已經可以準確的推斷出觀測對象的結構。 一個實例勝過千言萬語,如果有兩個人靠近我,而我想搞清楚他們的階級,假設,其中一位是商人,另一位是醫生。也就是說,一個是等邊三角形,另一個是多邊形。我該如何做呢? 立體國每一位接觸過幾何學入門的學子,都能清楚了解。如果我可以移動眼睛,以我的視線將迎面而來的陌生人的角(A),看成平分的兩部分,我看到的影像平均落於對方靠近我的這兩邊(CA 和AB)中間,因而我可以居中凝視這等長的兩個半邊。 現在看看圖一關於商人的情況,我會看到什麼呢?我會看到一條線段 DAE,中點A非常清晰,因為它最靠近我。但線段的兩頭則明顯變得暗淡,因為對方的兩邊AC 和AB 迅速消失在霧中。所以在我的眼中,這個商人的兩端點會非常模糊。 圖二是關於醫生的情況,我同樣會看到一條線段D'A'E',中點A'同樣清晰,但往兩頭看,轉為暗淡的程度變低了,因為兩邊A'C' 與A'B' 隱入霧中的程度大為緩和。所以我看到這個醫生的兩端點,意即D' 和E' 兩點,就不像商人的兩端點那麼模糊。 根據這兩個實例,讀者大概可以理解我們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公民,如何經過長期的訓練,加上不斷累積的經驗後,可以憑視覺準確的分辨出中等階級及下層階級。立體國的老友們,如果你們掌握了這個概念,並認同其可能性,而不至於認為我說的皆不可信,那麼我也就滿足了。我若再多說些什麼,只會把事情搞得更複雜。那些年輕沒有經驗的人們偶爾會從我前面所舉的兩個簡單實例,也就是我自己用來辨認父親與兒子的方法中,誤認為視覺辨識是簡單的事情。我必需指出在現實生活中,視覺辨識的問題極為精細而且複雜。 以我父親為例,他是一個三角形,當他走向我時,如果恰好以他的邊對著我,而不是角,那麼除非我要求他轉身,或者我自己徐徐繞著他轉,否則一瞬間很難斷定他不是一條直線或者一位女士。再比如,當我和兩個六邊形孫子的其中之一相處時,我正對著他的一條邊看著他,如附圖所示,我會看到一條完整而比較明亮的線段AB,兩端幾乎不會變暗;以及兩條較小且模糊的線段CA 和BD,兩端點C和D則幾乎看不清楚。 但我不該糾纏在這些話題上了,立體國最平凡的數學家也將欣然同意我點出來的生活問題,比如在跳舞會或是座談會的場合,面對一群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們,自己在運動、旋轉、前進、後退的同時,還要憑視覺去分辨四面八方移動中的眾多高階多邊形,這對於最有智慧的多邊形,也是重大的考驗,但這也肯定了著名的溫橋大學裡靜態與動態幾何學博學教授們的重大貢獻,在那裡他們對於國內大量菁英階層傳授視覺辨識的原理與技術。 只有少數的豪門子弟,才具備足夠的金錢和時間去掌握這一門高貴有效的技能。即使像我這樣有地位的數學家,還是兩個前途看好的完美六邊形的祖父,都發現自己處在一群旋轉的高階多邊形中間時,經常感覺到困惑。更別提一般的商人或農奴了,視覺對他們而言,大概和我親愛的讀者突然被丟到平面國時,一樣的莫名奇妙。 在這樣的人群中,你往四周看到的只有線段,筆直的線段,但各個部分的明暗總是不斷的在變化。即使你在大學完成了五邊形或六邊形的的三年課程,而且取得優良成績,你仍然需要許多年的實際經驗,才能在時尚聚會中不至於磕碰身旁的高級人士。對於那些高級人士,要求「觸碰」是違反禮儀規範的。由於具有高尚的文化教養,他們對你的行動瞭若指掌,但你卻對他們一無所知。換句話說,唯有身為多邊形,才能在多邊形社會中舉止合宜,而這也是我經歷過的慘痛教訓。 令人驚訝的是視覺辨識這種技能(或者我稱之為本能)的發展大多來自於不知不覺的持續練習,而與觸摸習慣並沒有關係。如同你們的聾、啞人士,如果能夠使用手勢和手語溝通,那麼永遠也無法掌握更為困難但卻更為有效的唇語技能。那也正是我們這裡視覺和觸摸的相對關係,任何人一旦開始仰賴觸摸辨識,就再也不可能把視覺辨識學好了。 因為如此,上流階級不鼓勵,甚至完全禁止觸摸。他們的子弟從小開始,就捨棄傳授觸摸辨識的公立小學,而送到專屬的神學院。在卓越的大學裡,觸摸被視為嚴重錯誤,初犯者會被停學,再犯者則被開除。 在低階社會裡,視覺辨識則是難以企及的奢侈品。一個普通的商人負擔不起他的兒子花三分之一的生命去學習抽象理論,因此窮苦人家的小孩自小就學習觸摸辨識。與多邊形階層年輕人的缺乏活力、發展落後、無精打采相比,他們在起步階段顯得較為早熟、充滿活力。但是當最後完成了大學學業,準備將理論付諸實際時,這些豪門子弟的變化,簡直可以說是重生。無論在藝術、科學或社會的領域,他們都快速超越並遠遠拋開了三角形對手。 只有極少數多邊形子弟無法通過大學的畢業考試,這些人的境遇非常可憐。他們被上層階級排斥,下層階級也瞧不起他們。他們既沒有多邊形文學學士或碩士那種經過系統化訓練的完整能力,也沒有年輕商人與生俱來的精明早熟與多才多藝。專業職務與公眾服務都不接納他們,雖然大部分的州郡並未明文禁止他們結婚,但實際上也很難找到對象。更不幸的是根據經驗顯示,這些人的子女,即使形狀生得再規則,也大多延續其悲慘的命運。 正是在這一批被上流社會拒絕的人當中,產生了過去幾次重大動亂與叛變的領導者。由於影響太壞,那些進步的政治人物中,認為無情鎮壓才是真慈悲的少數派已經逐漸增加,他們希望法令明定將沒有通過大學畢業考的人終身監禁或處以安樂死。 我發現自己又快要岔題,準備討論不規則形了,對於這樣一個關鍵題目,必需以獨立章節來討論。 第七章、不規則形 在前文裡,我一直假設平面國居民的形狀是規則的,也許一開始我就該把這個基本命題定義得更清楚。我的意思是規則的結構。女人不只是線段,還是一段直線;工人和士兵必定有兩邊相等;商人的三邊等長;律師或教授,也就是我本人躋身的階層,四個邊都一樣長。一般說來,多邊形的每一個邊長都相等。 邊的長度當然與年齡有關,女性誕生時大概有一英寸長;而一位成年女性可長到一英尺。對於任一階層的成年男性,可以粗略的說,將他的邊長加總起來,大概是兩英尺左右。邊的長度其實不是重點,我要說的是邊長相等。無需多想,就可以看出來整個平面國的社會生活,其基石就是自然孕育出的形狀,其邊長相等。 如果我們的邊長不等,那我們的角也不會相等。我們現在觸摸或看到一個角,就足以判定對方階級的方式將被取代,我們必需探知對方的每一個角。這種冗長無意義的動作,會將生命消耗殆盡。視覺辨識的技能會死亡;觸摸,做為一種技能而言,也無法存在太久。人際間的交流變得危險且難以忍受;互信與遠見蕩然無存;任何人都無法在簡單的社交生活中安身,文明將退化為野蠻。 我是不是太快就把讀者引導到了這個明確的結論?當然,經由短暫的思考,加上一些生活中的實例,更能說服大家關於我們這個建構在「規則」形狀,或者說「等角」基礎上的社會體系。舉例來說,你在街上遇到兩、三個商人,只要一瞥他們的角度,和急遽模糊的兩邊,你就可以斷定他們是商人階級,然後計畫邀請他們到家裡午餐。你可以毫不猶豫的這樣做,因為每一個人都熟知成年三角形也不過就占據幾英寸的地方。但是,想像一下這個商人在他規則且高尚的尖角之後,是一個對角線有十二或十三英寸長的平行四邊形。如果這個怪物擠在你家門口,你該怎麼辦? 我如果對悠遊在進步的立體國的讀者們,繼續敘說那些你們早已熟知的細節,就是對大家智慧的大不敬了。總之,可預見在不規則形的條件下,只估量對方一個角是明顯不足的,一個人的生活因而將被觸摸和檢視對方的外形所佔據。在擁擠的人群中避免碰撞已經讓受過良好教育的正方形精疲力盡,如果再沒辦法推算同伴的規則性,則必天下大亂。此時一個小恐慌,都能造成極大的傷害。如果正好有士兵或女人在場,則死亡事件也可能發生。 人們由於自身利益與自然定律相吻合,因而明文制定了形狀的規則性,法律也支持這樣的努力,自然不會去扯後腿。我們所謂的「不規則形」,其意義幾乎等同或更超過你們所說的道德淪喪者加上罪犯,而他們所受的待遇也很類似。 雖然不乏詭辯者大肆宣傳他們的論點,認為幾何規則性和道德不必然相關。他們說:「這些不規則形自小就被父母排斥,被手足嘲笑,被鄰里忽視,被社會以懷疑的眼光看待,被所有需要負責、信任或能力的職務除名;一舉一動都被警察密切的監視,直到成年;成年後必需定期接受檢查,要是被認為偏差度超過可修復的範圍,就會被摧毀;僥倖過關的,將以七級員工身分被禁錮在政府辦公室;他們不准結婚,被迫從事枯燥的工作以換取微薄的薪水;強制在辦公室生活,即使休假,也受到嚴密的監督。我們難免懷疑,人性中就算有高尚純潔的一面,在這種環境下也會被扭曲以至墮落。」 這些似是而非的論調令我無法苟同,也說服不了有智慧的政治人物。我們的祖先定下的基本政策,認為對不規則形的寬容,就是對國家安全的威脅。對於這樣的政策,我們也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不規則形的生命,無疑是艱辛的,但對多數人的利益而言,這卻是必要的。如果一個人有著三角形的面容和多邊形的後背,卻仍然容許其繁衍不規則的後代,生活的面貌將有怎樣的變化?平面國所有的房屋、門窗、教堂都要改裝以配合這個怪物?觀賞戲劇或是聽演講前,收票員要仔細量測每一個人的周長後才准其入座?不規則形是否免除兵役?如果不能免除,要怎樣才能防止其傷害同袍戰友? 還有,對於這一類人,行騙使詐的誘因難以抗拒。他們輕而易舉就可以用多邊形的面貌,走進店鋪,從一個誠信善良的的店員手中,騙取到大量的財貨。讓那些偽善的支持者去呼籲廢除對不規則形的刑法吧,我個人從來沒見過一個不規則形不是天生註定的偽君子、反羣體者、以及竭其所能造成最大損壞的罪犯。 我此刻並無意推薦某些州郡採取的激烈手段,那些地方只要發現新生嬰兒的角有半度的偏差,就立刻將之消滅。有些最高級、最有才幹、可稱之為真正天才的人士,出生時也曾有過高達四十五分的角度偏差。當初如果剝奪了他們珍貴的生命,將對國家社會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如今治療醫學取得了輝煌的成就,透過擠壓、延展、鑽洞、捆紮、以及其它外科或食物療法,不規則形已經可以局部或完全治癒。 我因此支持中道,不會預設僵硬的絕對立場。但是當結果逐漸明朗,醫療委員會報告說不可能挽救時,我會建議採取人道手段清除這些不規則形子女。 第八章、古代彩繪事件 如果讀者耐心的跟著我讀到這裡,應該不會對平面國的平淡無趣感到訝異。 我並不是說這裡沒有戰爭、陰謀、動亂、派系鬥爭、以及其它所有讓歷史變得有趣的現象。我也不否認有一種詭異的,把生活和數學糾纏在一起的問題,持續引發推測並製造論戰的機會,給我們的生活平添一股你們在立體國難以體會的熱情。 我現在講平淡無趣,是從藝術和美學觀點出發。就藝術和美學而論,這裡真的很乏味。 但是又能如何呢?所有的景色、地貌、史蹟、肖像、花卉、一成不變的生活,都只是一條線段,除了明暗度與清晰度以外,毫無區別。 但並不是一直都這樣的,色彩,如果傳說是可靠的,距今六個世紀或更久以前,遠古年代祖輩曾經短暫的在生活上抹上一筆絢麗的色彩。有一位真實姓名已難以考據的五邊形,偶然發現了簡單的顏色和原始的繪畫方法,據說他起先彩繪自己的家,然後是奴隸的住所,接著是父親的家、兒子的家、孫子的家,最後他彩繪自己。結果不僅美觀,而且帶來生活上的便利,給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 無論在哪裡,克洛馬諦斯(這是最後權威專家一致認同的名字)只要轉動五彩斑爛的身軀,就能吸引住大家的目光,並贏得尊敬。大家不需要去「觸摸」他了,人們也不會弄錯他的前面與後背。鄰人可以毫不費力的清楚察覺到他的每一個動作,也不會來不及讓路了。他的嗓音可以保留下來,不像我們這些無色的正方形或五邊形,走在擁擠的無知等腰三角形中間,被迫要嘶聲力竭的宣告自己的身分。 流行風潮像野火般擴散開來,不到一個禮拜,當地除了一些保守的五邊形尚有所矜持以外,所有的正方形和三角形都模仿了克洛馬諦斯。兩個月之內,連十二邊形都感染了創新潮流。不到一年光景,除了最高階的貴族以外,彩繪習慣已遍及了所有人。 不用說,這股風潮很快就向克洛馬諦斯所在之處的周邊蔓延,在兩個世代之內,平面國除了女人與教士,已經找不到無彩之人。 大自然似乎設下了障礙,有意讓兩個階層不被風潮波及。 「多邊」是彩繪的先決條件,當時大家口耳相傳的詭論是:「大自然設計不同的邊數就該有不同的顏色」,一時之間整個城鎮都隨之起舞。但教士與女人明顯不適用此一箴言。後者只有一條邊,所以咬文嚼字來說,不適用複數的「邊」來形容。至於前者,至少他們很堅定的宣稱自己是真圓,而不僅是無數極短邊構成的最高等級多邊形,他們習慣誇耀(女人則是怨嘆)自己沒有複數的「邊」,而只是幸運的擁有一條線段構成的周長,換句話說,有一個圓周。 這兩種階級皆不受「不同的邊數就該有不同的顏色」這句話所制約。當所有人都臣服於肉體裝飾的魔力時,只有教士和女人保持不受彩繪汙染的純淨。 悖德、放蕩、無政府、反科學,隨你用任何名目來稱呼它,從美學觀點來看,這段被顏色革命席捲的古早歲月正是平面國藝術的光輝幼兒期,唉,從未能長大成人的幼兒,甚至沒能捱到璀璨的青春期。 那時候,活著本身就是喜悅,因為活著代表可以觀賞。那怕只是一個小型的聚會,相伴就是快樂的凝視。據說在教堂或劇院裡,台下豐富多彩的色調組合,不只一次讓最偉大的講師和演員瞠目結舌。但是聽說最引人入勝的還是檢閱軍隊時,那種無法言喻的壯觀場面。 想像一下這個場景,兩萬名等腰三角形士兵在戰場上突然轉身,原本暗黑的底部霎時轉換為橙色和紫色的兩條邊,以及尖銳的頂角;等邊三角形組成的國民軍將三邊分別塗上紅、白、藍三色;四邊形炮兵則以淡紫、海藍、藤黃、赭色組成,快速繞著他們朱紅色的大砲旋轉;活躍閃亮的五顏六色上了五邊形及六邊形的身,他們忙碌穿梭在外科醫生、幾何學者、侍從官的辦公室。 這些點點滴滴,也許可以為以下的著名故事提供一些佐證:一位顯赫的圓形為屬下的藝術美學所折服,竟把權杖和皇冠拋在一邊,宣稱要拿來交換畫家的鉛筆。在那段歲月裡,感官發展的壯闊輝煌,從當時的語言文字就可看出端倪。 在色彩浪潮年代,最平凡的市民說的最普通的話語,都瀰漫著一種豐富的文字與內涵。我們現在最優美的詩歌,或是任何現代專業術語中保留的韻味,都可以溯源到那個年代。 第九章、全民色彩法案 在此同時,智力技能卻迅速衰退。 既然不再需要視覺辨識,也就沒有人練習它了。 沒有多久,幾何學、靜力學、動力學和相關學門的研究,都被認為是多餘的,即使在我們大學裡,也被打入冷宮。 低一級的技能如觸摸辨識,也很快就在小學裡遭遇到相同的境遇。 等腰三角形宣稱既然用不到教學樣本了,所以拒絕照往例進貢罪犯供教育之用。過去這種古老的負擔具有鎮壓本性殘暴的罪犯,以及減少罪犯數量的雙重效果,一旦豁免,等腰三角形的數量與聲勢都與日俱增。 年復一年,士兵和工人根據事實演變,越來越激烈的宣稱他們和最高級的多邊形沒有多大差別。現在他們已經具備了相等的能力,透過簡單的色彩辨識程序,足以掌握困難,解決生活上所有問題,包括靜態和動態的問題。 由於不滿意「視覺辨識已經衰落」的事實總是遭到忽視,他們大膽提出訂定「禁止獨占技能與貴族技能」法案,最終要刪除所有對視覺辨識和觸摸辨識的研究經費。 之後他們更認定:由於色彩被確認為第二天性,已經摧毀了劃分出貴族階級的必要性,法律也應該循此思維,所有階層的人都應該被視為絕對平等,並擁有相同的權利。 當革命領袖發現那些當權人士猶豫不決時,他們更進一步要求所有階層,教士與女人也不例外,都應該塗上顏色以示對色彩的尊敬。有人反對說教士和女人都只有一條邊時,他們強拗說自然規律和自身利益一致認定每個人的前半部(也就是說,包含眼睛和嘴巴的那一部分)都應該和後半部區分開來。 他們因此在一次平面國所有州郡都參與的擴大會議上提出法案,規定每一個女人眼睛和嘴的那一半必需塗成紅色,另一半則塗成綠色。教士也依相同的原則,眼睛和嘴為中點的半圓塗成紅色,後面的半圓塗成綠色。 這個提案本身倒沒有詭詐之處,事實上也不是等腰三角形提出的,他們還沒有墮落到如此不堪,去支持這樣一個完全未經設計的所謂治國方案。這是一個不規則圓形的提案,這個不規則圓形在童年時因為一次愚蠢的特赦,逃過被摧毀的命運,但卻為國家帶來毀滅,無數同胞因此犧牲。 這提案的盤算,第一是將所有階級的女性都引誘到顏色革命陣營。革命家保證賦予女性和教士相同的兩種顏色,只要在適當的位置,女人看起來和教士一樣,受到的景仰與遵從也一樣。這的確是令大部分女性難以拒絕的的美好前景。 部分讀者對於在新法律下,教士和女人可能外觀看起來一樣的理由,也許不甚明瞭。若此,得費點唇舌來解釋清楚。 假設一位女性,果真依照新法律妝飾自己,她的前半身(包含眼睛和嘴巴)是紅色,後半身是綠色。如果從側邊看去,你會看到一半紅色,一半綠色的線段。現在想像一位教士,如果以M表示他的嘴,前面半圓(AMB)塗以紅色,後面半圓則是綠色。如此一來,半徑AB平分紅、綠兩個半圓。如果你眼睛正好落在半徑AB 延伸的直線上,你會看到一條筆直的線段(CBD),其中CB為紅色,DB為綠色。整條線CD 看起來比標準的女性尺寸還要短,並且向兩端明顯轉為暗淡。 一瞥之下,你會立刻對顏色,而不是階級,有深刻的印象,也導致你會忽略了其它細節。要記住,在顏色革命的年代,視覺辨識的衰退已經威脅到了整個社會。再者,女性肯定很快就學會讓兩端變為暗淡以冒充圓形的伎倆。我親愛的讀者,現在你一定弄清楚了,色彩法案將我們置於可能混淆女性與教士的巨大風險之下。 不難想像,這樣的前景對脆弱的女性有多大的吸引力。 她們欣然期待可能發生的混亂。在家中,她們可能會聽到不該聽的,原本只有丈夫或兄弟們才知道的政治與宗教秘聞;乃至可能以圓形教士的身分發布命令;走到戶外,單純醒目的紅綠組合,肯定會讓一般大眾犯下無數的錯誤。在路人的禮讓下,女人攫取的恰恰就是圓形所損失的。圓形還可能醜聞纏身,只因為女性的輕佻和失格最後都歸責到他們身上。我們不能期待女性考慮到這些,即使在圓形的家裡,女眷都支持全民色彩法案。 提案的第二個目的,是讓圓形自己逐漸墮落。 在當時全面智力衰退下,他們仍然保有初始的清明與卓越的理解力。他們從童年開始,就熟悉沒有色彩的居家環境。貴族階層保留神聖的視覺辨識技能,並擁有自令人欽佩的智力訓練得來的優勢。因此,直到全民色彩法案頒行之前,圓形不僅堅定自持,還因為不隨波逐流,更增進了領導群倫的地位。 因此,那個我前面提過的狡猾不規則形,也就是這個邪惡法案的真正提案者,企圖強迫圓形階層屈服於色彩汙染,藉此一舉擊垮他們的社會地位,同時破壞他們在居所學習視覺辨識技能的機會,剝奪他們純淨無色的家庭,進而削弱他們的智力。 一旦歸附了顏色汙染,每一位圓形的父母子女都將相互影響,使對方墮落。在圓形嬰兒辨別父母時就發現問題,他們的理解力練習,經常因為母親的欺騙行為而碰到麻煩,結果導致兒童對邏輯推論的信心產生動搖。如此一來,教士階層的智力光芒逐漸暗淡,全面解構貴族議會與顛覆特權階級的道路就完全暢通了。 第十章、鎮壓顏色革命 全民色彩法案引起的動盪持續了三年,到最後那一個月,無政府狀態眼看將取得勝利。 多邊形的軍隊在戰鬥時的表現像雇傭兵,最後被強大的等腰三角形武力徹底摧毀,此時四邊形及五邊形仍然保持中立。 更糟的是一些最精幹的圓形成為家庭風暴的犧牲品。許多貴族的妻子因為被政治上的敵意所激怒,死纏著一家之主,哀求他們放棄對全民色彩法案的對立態度。當有些女人發現她們的哀求毫無結果時,轉而對無辜的子女和丈夫痛下殺手,並在殺戮中自我毀滅。根據記載,三年動亂中,最少有廿三名圓形死於家庭爭端。 情勢極度兇險,教士們似乎除了臣服與毀滅,別無選擇。但突然因為一樁意想不到的事件,狀況竟然有了巨大轉變。 政客們對這些事件應該永遠不會忘記,並且還充滿期待,試圖操控這樣的情境。因為這一事件極度荒謬,他們得以借力使力,轉而訴諸於大眾的同情心。 事情起因於一個低等的等腰三角形,他的智力不到四度,曾經在搶劫一個商人的店鋪時沾上了顏料。 他彩繪自己,或者是被塗上(各種版本說法不一)十二邊形的十二個顏色。 他在市集上用假音和甜言蜜語,勾搭上一位出生於貴族多邊形家族的孤女。之前他就追求過她,但徒勞無功。這次一方面靠著一連串幸運事件(說來話長,所以不贅述了);另一方面因為女方家族不可思議的愚蠢和缺少最基本的警覺,他成功的與她完婚。結果,當傷心的新娘一發現被騙時,就自殺了。 當此一悲劇在州郡之間傳開以後,女性的情緒受到了強烈的挑動。對受害者的同情,以及預見自身或姐妹、女兒可能受到同樣的欺騙,使她們對全民色彩法案有了新的觀點。公開轉為反對的人不在少數;其餘的人只要稍加挑撥,也會有相同的轉變。 圓形掌握此一良機,迅速召開全國非常會議。會議中除了常規衛兵以外,還佈置了大量保守派女性以保障與會者的安全。 那是一次空前的聚會,當年的首席圓形名為潘托賽克拉斯,他一站起來,立刻引起十二萬名等腰三角形的噓聲和鼓譟。但當他表明圓形將採取退讓政策時,會場逐漸安靜下來。 他宣布將屈從於多數的意見,接受全民色彩法案。他邀請動亂領袖克洛馬諦斯來到大廳中央,接受貴族階層以跟隨者的名義表示臣服。接著發表了持續一整天的演說,那簡直是修辭學上的傑作,無懈可擊的一場演說。 他以莊重的神色,無私的宣布既然已決定將獻身於改革,他們希望最後一次回顧一下整個事件,既檢討缺點,也談談優點。 他提到法案對商人、專業人士和仕紳的威脅時,等腰三角形的浮躁不安開始升高。但他立即提醒說只要多數同意,他還是全心全意接受這個法案,再次將他們安撫了下來。但已很明顯,除了等腰三角形以外,其他人聽了他的話,都站到中立或反對的那一邊去了。 話題一轉,回到工人身上,他誓言不會忽視他們的利益。還有,如果他們意欲接受這個法案,至少要完整的審視一遍後果。 你們之中很多人,他說,即將晉身為正三角形;其他人也可能在下一代身上看到自己難以達成的願望。現在這些高尚的抱負都要被犧牲了。如果法案全面實施,所有的差異性都將被抹去;規則與不規則混淆難分;發展被退步取代;工人將在數代之內退化為士兵,甚或罪犯;政治權力將握在最大族群,也就是罪犯的手裡。他們的人數已經超過工人,不久之後,隨著自然補償法案被廢除,他們的人數還將超過所有其他階級的總合。 微弱的贊同聲音開始在工人羣中流轉,克洛馬諦斯有所警覺,他想跨前一步並對他們發言,但發現自己已被警衛環繞並被迫噤聲。而首席圓形正在用激情的言論對女性訴求,他強調說,如果色彩法案通過,婚姻將不再安全,女性的榮耀也難保;造假、欺騙、偽善將遍及所有家庭。家庭幸福將和國家命運一樣快速淪喪,接下來就是,他大喊:「走向死亡」。 這是事先約定的行動信號,話音一落,一羣等腰三角形罪犯攻擊並刺穿了可憐的克洛馬諦斯。規則階層把隊列敞開,為一隊女人讓開出口,她們在圓形的指揮之下,快速後退,無影無形且準確無誤的殺向措手不及的士兵。工人也依樣敞開隊伍,在此同時,成隊的罪犯已在每一個出口佈下難以突破的方陣。 這場戰鬥,其實更像一場屠殺,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在圓形高超的指揮之下,幾乎每一個女人的攻擊都足以致命,而且絕大部份都得以毫髮無傷的拔回刺尖,以準備第二輪的進攻。 但那已經不需要了,譁變的等腰三角形自己完成了剩下的工作。驚慌失措,群龍無首,前方有隱形敵人的攻擊,後背讓罪犯斷了去路,他們當下本性畢露,完全失去了理智,口中狂吼著:「叛徒」。如此一來,他們的命運已決,每個等腰三角形都視其他同伴為敵。半個小時之內,龐大的叛亂隊伍無一倖免。十四萬被彼此利角殺害的殘骸,見證了階級的勝利。 圓形毫不遲疑的將勝利推向極致,勞動階級雖被赦免,但隨即被成批殺害;等邊形國民軍立刻組建完成;任何三角形只要被合理懷疑為不規則形,即由軍事法庭裁定消滅,無需經過社會委員會正式的精密評估。 根據一項探訪政策,在接下來的一年裡,軍人和勞動階級的居所經常被檢查。在這段期間之內,有系統的在所有村、鎮、聚落清除多餘的低階人口,這些人的出生是因為規避了對學校和大學的罪犯捐,以及違反了平面國其它自然規律的結果。清除之後,階級平衡再度恢復。 不用說,從此以後,彩繪被廢除,擁有色彩也被禁止。除了圓形或是被授權的科學教師,一般人即使說出關於顏色的言詞,也會受到嚴厲的懲罰。據說只有在大學最高深、最私密,我自己都從未被允許參與的課堂上,才可以使用少量的顏色,以描繪深奧的數學難題,但我也只是轉述傳聞而已。 在平面國其它的地方,已經找不到色彩。世上只有一個人得以知曉製造色彩的技藝,那就是現任的首席圓形,而且他只能在臨終前傳授給繼任者。只有一個工廠可以生產色彩,為了避免秘密外洩,工人每年被定期消滅,再以新人替換。直到今天,每當貴族階層回憶起久遠以前全民色彩法案帶來的動亂,仍然心有餘悸。 第十一章、關於教士 關於平面國零碎枝節的介紹,到此應該要結束了,以下將轉入本書的主題,關於我如何進入神祕的立體世界。這才是我真正想要告訴你們的故事,所有在此之前的,都只是開場白。 基於這個理由,我必需省略許多在我看來讀者會感興趣的話題,例如:沒有腳,我們怎麼行進和停止;沒有手,既不能像你們一樣敷設地基,也不能利用土地的側向壓力,而我們是如何搞定木材、石材、磚塊的結構;我們這裡雨水在不同區域產生的方式,以及如何避免北方地區阻斷了落往南方的水氣;我們的山川礦藏、樹木蔬果、季節莊稼的天然特性;我們在線形簿本上的文字與書寫方式;這些以及其它數百項攸關我們實際生存的細節,我都必需略過不提了,前面列出這幾項,只是要讓你們知道,省略是為了讀者的時間考量,而不是因為作者的健忘疏漏。 在我進入正題之前,讀者無疑會希望我最後下一個註解,對於平面國的中流砥柱、我們行為的控制者、命運的形塑者、受到普遍尊敬和眾人崇拜的對象。那,當然就是我們的圓形,或者叫教士,這還需要我明講嗎? 當我稱他們為教士,不要誤以為我的意思與你們對這個名詞的定義是一致的。對我們而言,我們的教士是買賣、藝術、科學的管理者;是貿易、商業、軍事、建築、工程、教育、政治、司法、道德、及神學的指導者;他們不親自動手,他們是假他人之手,去完成所有輝煌大業之根源。 一般而言眾人稱之為圓形者,的確被認為是一個圓,但在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看來,沒有一個圓是真圓,而只是非常多極小的邊組成的多邊形。 當邊數增加時,這個多邊形就趨近於圓形。而當邊數非常大時,舉例來說,三百或四百條邊時,即使是最精細的觸摸,也極難感覺出多邊形的角度。 我更確切的說,會如此之難,因為如我前面的解釋,高層社會不認識觸摸辨識,而觸摸一個圓形被認為是非常無理的侮辱。由於菁英階層沒有觸摸辨識,使得一個圓更容易去保持神秘的面紗,從嬰兒時期開始,他就習慣於隱藏自己周長或圓周的本質。由於平均周長是三英尺,因此,一個三百邊形的每一邊長,不多於百分之一英尺,或者比十分之一英寸多一點點。而一個六百或七百邊形的每一邊長,只比你們立體國針眼的直徑大一點點。 基於禮貌,大家公認現任的首席圓形是一萬邊形。 圓形的後代,其社會地位晉級是沒有限制的,根據自然律法的約制,低階的規則形每一代邊數會加一。如果圓形也是如此,那麼其邊數只是血統和算數問題了,一個正三角形的第四百九十七代後裔才能晉級為五百邊形。但實際上並非如此,自然律法留下了兩條互相衝突的規定來影響圓形的繁衍。 第一,階級越高,邊數發展越快,發展的步伐以加速度進行; 第二,當邊數發展越來越快之際,生育能力卻反比例下降。結果是,一方面在一個四、五百邊的多邊形家裡難得有一個兒子,更別說有兩個了;另一方面,一個五百邊形的兒子擁有五百五十條,甚或六百條邊。 醫療技術也在高等進化過程中插上一腳。我們的醫生發現將一個高階多邊形的嬰兒脆弱細小的邊拆斷,然後全部重組,手術可以精密到讓兩、三百邊形有時候(並非一定,因為這種手術的風險極高)躍升兩、三百個世代,一舉倍增了家族譜系的深度與子孫的高貴程度。 許多有前途的小孩因此殞命,難得有十分之一存活下來。多邊形父母的野心如此強烈,因為他們已經晉身到圓形階層的邊緣了。很少看到屬於這個階層的父母,不將他的頭生子在滿月之前就送去接受新圓治療。 一年可以看出成敗,當一年結束時,這個孩子極可能只是新添一方擠入新圓治療館墓園裡的墓碑,但有極少數的例子是欣喜若狂的父母快樂的迎回小傢伙,此時他已不再是多邊形,而是圓形了,至少禮貌上這麼說。這樣一個單一事件就鼓舞了大批多邊形父母獻上相同的祭品,雖然結局大不相同。 第十二章、教士的教條 關於圓形教士的教條,可以歸納為一條簡單的座右銘:「關注你的形狀」。無論就政治、神學、或是道德,他們所有的教導都是以改善個人和團體的形狀為目標,並以圓形做為唯一的參考準則,其它的目標都是次要的。 古老的異端,引導人們浪費精力和情緒在空洞的信念上,認為行為取決於意志、努力、訓練、激勵、讚美,而不是形狀。圓形有效的將此邪說抑制,實為大功一件。 正是潘托賽克拉斯,前面提過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圓形,顏色革命的鎮壓者,他率先說服大家,是形狀造就了人。 舉例來說,如果你生為等腰三角形,但兩邊不對稱,則必定走不對路,除非你將其修正為對稱。為此,你必需到等腰三角形醫院去求診。同樣的,如果你生來就是不規則的三角形、四邊形或多邊形,你必需到相應的整形醫院去治療,否則,你的餘生將在獄中耗盡,或是被劊子手的銳角所終結。 所有的錯誤和缺陷,從最輕微的行為失當,到最殘忍的犯罪,潘托賽克拉斯都歸咎於實際形體與規則形狀間的些許差異。 有些偏差也許不是天生,而是在人羣中碰撞、缺少運動、或運動過量、甚至只是因為氣溫變化導致身體敏感部位的熱漲冷縮所引起的。因此,這位著名的哲學家總結說,在冷靜的評估下,好的行為或是壞的行為,都不應該是讚揚或責備的對象。 例如,你為什麼去獎勵一位忠實維護客戶利益的四邊形的誠實,事實上你或許應該稱讚的是他精準的邊和角?或者,你為什麼責備一位說謊、偷竊的等邊三角形,事實上你該為他無法矯治的歪斜感到悲哀? 理論上來說,這個教條是無可質疑的,但它在實務上仍有所不足。例如面對一個等腰三角形的罪犯,如果這個流氓詭辯說他因為形體不對稱,所以無法停止偷竊。你回應說的確因為這個理由,他無可避免的成為鄰里中的禍害,但身為法官,還是不得不判處他死刑,然後把案子了結。 在家庭中偶爾也會有些麻煩,雖然不及死刑這麼嚴重,形狀理論卻不免兩難。我必需承認,偶爾我那六角形的孫子以氣溫突然改變影響了他的周長,為他的頑劣找到賴皮的藉口,所以我不該責備他,而應歸咎於形狀,只有大量上等的糖果零食才能糾正其行為云云。我既無法依我的邏輯反駁,實際上卻也不會接受他的結論。 對我而言,我認為合理的責罵與體罰對我孫子的形狀有著潛在的強化效果,雖然我承認這樣的想法並不合乎道理。面對這種左右為難的處境,我其實不孤單。我就知道許多最高階的圓形,以法官身分坐在法庭上時,分別以讚揚和責備面對規則形及不規則形。但在家裡,我的經驗是當他們責罵孩子時用的字眼還是「對」與「錯」,熱烈真誠到似乎他們真心相信這些名詞代表著真實的存在,而人類形體真的是可以由自己掌控的。 圓形持續推行的政策,使得形狀成為每一個人腦中的指導思想,並且倒轉了你們立體國親子相處的對待關係。你們教小孩要尊敬父母;而我們,受到尊貴圓形的耳濡目染,卻被教導要尊敬自己的孫兒,如果有孫兒的話。如果沒有,那麼就尊敬自己的兒子。 「尊敬」,在這裡倒沒有放縱的意味,而是虔敬的關照他們的最高利益。圓形還教導大家,父親的責任就是把自己的利益置於後代的利益之下。這樣不僅提升了整個國家的福祉,也增進了直系後代的利益。 在這個體系裡,如果一個謙遜的四邊形可以大膽說出圓形任何一個弱點,在我認為就是他們和女性的關係了。 由於在社會中避免不規則形的出生,是極端重要的課題,因此女人如果有任何一個不規則形的祖先,則她不適合與希望後代在規則的社會階級中成長的人婚配。 男性的不規則度只是量測的問題,但所有女性都是直線,看起來都是規則的,所以人們必需設計其他的方法,以判別出我所說的,隱藏的不規則性。也就是說她們潛在的不規則性可能會遺傳給後代。採取的手段就是仔細記載族譜,並由政府監管保存。任何女性如果沒有經過認證的族譜,是不允許結婚的。 大家也許以為圓形擇偶時會特別小心,不容妻子有任何名譽上的污點,因為他們以血統為榮,而且後代有可能晉位為首席圓形。但事實並非如此,擇偶的挑剔程度隨著社會階級的上昇而遞減。 對於一位熱切希望生出正三角形的等腰三角形,沒有理由誘使他去娶一位可能有個不規則形祖先的妻子;而一個四邊形或五邊形,由於自信於家族正穩定向上,不會追溯對方譜系到五百代以上;至於六邊形或十二邊形,就更不在意妻子的族譜了。如大家所知,圓形特意迎娶一位曾祖父是不規則形的女性為妻,則是因為對於自身家族光輝的優越感,或者是因為對方輕聲細語的特質,那可是我們比你們更難以抗拒,公認為極致的女性魅力。 這種輕率的婚姻,即使沒有生出不規則形,也可能導致不孕,或者子孫的邊數減少。但這些不幸的結果至今沒有發揮嚇阻作用。對於一個高度發展的多邊形,減少些許邊數不易被察覺。何況,如我前面所說的,還可以到新圓治療館,透過成功的手術予以補救。此外,圓形過度傾向於相信不育是卓越發展的規律。這樣的亂象如果不制止,圓形階層逐漸凋零的速度還會加快,而當這個階層再也產生不出首席圓形的時候,則距離平面國覆亡的日子似乎也不遠了。 這讓我不禁想起另外一個警訊,也和我們的兩性關係有關,但我並沒有對策。 大約三百年前,首席圓形宣布,既然女性缺乏理智但充滿感情,就應該不再以理性對待,也無需接受任何心智教育。 她們不再接受教育以後,逐漸不能閱讀,甚至沒有足夠的算數能力去計算丈夫或兒子的角度。她們的智力明顯一代不如一代,這個女性失學制度,或稱女性寂靜主義,至今仍然盛行。 我所害怕的是,雖然立意良善,這個施行已久的政策已經對男性造成了傷害。 就像現在這樣,導致我們男性必需過著雙語,或者我該說雙腦生活。 面對女性,我們說愛、責任、是、非、憐憫、希望,還有其它一些實質不存在,缺乏理性但充滿情緒的概念,虛構它們只是用來控制女性的蓬勃生氣。 對於我們男性,還有在我們的書籍裡,我們有一套完全不同的字彙,甚至可以說是另一套語言。愛是「對利益的期待」;責任變成了「必要」或「適合」;其它的字也各有相應的轉換。 在她們面前,我們使用的言語隱含了對女性極端的順從,她們也全然相信自己被我們虔敬崇拜的程度還勝過首席圓形。但在她們背後,除了最年輕的人以外,大家無論在想法上,或是在說法上,都認為她們只比「無腦生物」稍稍好一點而已。 女性會所的神學,也和其餘各地的神學全然不同。 此刻,我深層的恐懼是這種語言和思想上的雙重訓練,對於年輕人是太沉重的負擔。尤其在三歲的時候,從母親的照顧下被帶走,同時不得再用之前的語言,除非在母親或褓母跟前,被要求覆述她們所說的話。他們開始改學科學的詞彙和語句。就我看來,我察覺到與三百年前我們祖先充沛的智力相比,現今人們對於數學真理的掌握已經出現弱點。 我說的無關一個女性偷偷學會閱讀後,把她學到的知識傳授給同伴所帶來的可能風險;也不是某些男童可能違規或草率的將邏輯對話的奧秘透露給母親的可能性。我只是單純基於男性智力衰退的事實,謙卑的向最高當局提議,重新思考女性教育政策。 -- 第一部 這個世界 完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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